新廚師於三的烹魚技術讓沈韶光有點驚喜,後面他又陸續烹了醋魚、清蒸魚、魚羊鮮之類的魚菜。
對這些魚菜,食客們也很捧場,特別是魚羊鮮,最受歡迎。
這道菜頗為複雜,羊肉先燙,再燉,再放入魚腹中煎煮,精緻複雜得很,沈韶光狠狠地把它定了最高價。
本朝有些菜,複雜講究得沈韶光一頭霧水,比如鼎鼎大名的「渾羊歿忽」。要特選嫩鵝,鵝腹內填上肉和糯米飯,加料碼味兒畢,放在羊腔里。用明火烤羊,等到烤熟了,羊卻不吃,只吃那鵝……
還有炮豕,把豬肚子里塞滿棗子,用葦草包上,葦草外面裹上泥,放到火里烤,烤完剝落泥塊葦草,豬毛自然也剝了下來,露出嫩肉——類似後世所謂叫花雞的。但這是貴族們吃的,自然比叫花子吃的叫花雞還要麻煩。這肉還要再過油,再隔水燉,燉三天三夜,然後再調味兒……①
皇宮御膳中這種東西頗有幾種,沈韶光把它們統一歸類為「爺吃的不是飯,而是麻煩」系列。該系列菜品大約是承平日久,貴族們精力沒處揮灑,就瞎琢磨瞎講究的產物,類似於清代旗袍上繁複講究的滾邊兒。
但本店的魚羊鮮,沈韶光還是認可的——羊肉提前處理是因為羊肉不好熟爛,提前煮到八分熟再放到魚腹內,魚羊相互借味兒,合成一個「鮮」字。
但許是本朝人不講究吃豬肉,於三對豬肉菜不在行。
事實上,於三對沈韶光的「瑪瑙肉」「獅子頭」也很驚訝,竟然有人能把豕肉燒出這般口味……
討論豬肉菜價值的時候,沈韶光正帶著阿圓和於三出來秋遊。
重陽節秋遊登高是舊俗,沈韶光又節日經濟地賣了一回重陽糕,但那是節前一日賣的,重陽這日,大家都早早騎馬坐車出門遊玩去了。
本來沈韶光還琢磨著要不要再找個旅遊勝地擺攤兒去,但這秋遊的地方沒那麼集中,圖省事的選樂游原,不怕麻煩的選終南山,也有文人雅士選曲江亭、臨渭亭曲水流觴,吟詩作賦,還有城裡城外的寺廟道觀,也都是秋遊的地方。
人流不集中,再說登高是個運動著的過程,能有多少人停車下馬來買吃的?
這麼估算一下,沈韶光便作罷了,乾脆帶著阿圓和於三也出來放個假,散散心。
沈韶光懶,不想賺錢的時候也不願往人群里扎堆兒,比較了一下樂游原和曲江邊,選了後者——沈韶光覺得,這或許是因為相對比「仁者」,自己更是一個「智者」。
沈韶光這回確實明智,長安人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禍害曲江池,但今天來的人著實不多,畢竟重陽首選還是「登高」。
深秋的天空瓦藍瓦藍的,曲江的水碧清碧清的,江面上三兩隻遊船,間或有騎馬的郎君帶著奴僕從大路上行過,沈韶光估計是曲江亭那邊有宴會。
那不與自己相關,「智者」沈韶光帶著她的奴僕婢子沿著曲江亭相反方向溜達了一會,看見一片風景不錯的地方,便鋪開布氈子,取出裝酪漿的壺,打開裝胡桃餅、豌豆黃、艾窩窩、菊花糕的點心匣子,又拿出紙袋子裝的一包肉末餅。
阿圓歡呼一聲,相對各種甜食,明顯對咸香的肉食更感興趣。
看看阿圓腰間的肉,沈韶光到底沒說啥——過節不興凶孩子。
這餅里塞的便是做獅子頭的肉餡兒,雖有些涼了,卻依舊香。
最近,沈韶光豬肉飯菜做得越發出神入化了,常能化腐朽為神奇。
阿圓啃一口,吹噓道,「小娘子做飯菜頂香!」又說,「再沒有比小娘子做的豕肉更好吃的東西了。」
對店裡這些精緻美味的豬肉肴饌,於三開始頗有些驚訝,過了這些天,也當做尋常了。
聽了阿圓的話,於三慢悠悠地插了一刀,「那是,不然怎麼以賤作貴呢?」一盤四個獅子頭幾乎與一盤子扒羊肉價錢等同,但豕肉什麼價?羊肉什麼價?
阿圓最受不了於三的陰陽怪氣:「你怎麼這麼說!」
沈韶光覺得於三的話雖也算是事實,但還需撥開表象看實質。
抬手止住阿圓,沈韶光給自己的廚師進行經濟學培訓:「你所謂的『賤』只是材料,沒算人力成本、時間成本、智力成本這些。」
「一塊豕肉固然便宜,但我們又是燙,又是煸,又是燉,又是蒸,放以佐料,盛以美器——」沈韶光停頓一下,「當然現下還沒有美器,以後會有的。經過這一番作為,這塊豕肉就不是以前的豕肉了——」
阿圓和於三都抬眼看她。
「它是上得大宴席,入得貴人口的豕肉!」
於三:「……」
想了想,阿圓猛點頭。
沈韶光說著說著就開始「旁徵博引」起來,「就譬如南邊有所謂『養母』者,買貧家幼女,教導以琴棋書畫、吹拉彈唱各色技藝,等到了年紀,便賣往兩京貴人府邸,或者平康花樓,又或者兩淮巨賈那裡。」不知此時是不是也有,沈韶光說的是後世的「揚州瘦馬」。
「那幼女買時,不過一兩銀,賣時嘗有千八百兩銀子的。」
阿圓抽氣,算一算,千八百能買多少個自己。
於三看看自家新主人,覺得有點一言難盡。
「所以然者何?因為中間有『養母』的教育成本啊!就像我們的豕肉菜……」
突然聽到身後樹林有聲音,沈韶光回頭,阿圓和於三也扭過頭來看,是一個穿鴉青色圓領袍和一個穿月白袍子的郎君,那穿月白袍子的正笑得花枝亂顫。
不是林少尹和他那朋友,又是哪個?
沈韶光在心裡翻個白眼兒,偷聽人說話還特碼這麼囂張!又琢磨這倆人哪兒來的,估計是那邊曲江亭酒宴逃席出來,順著樹林子繞到了這邊。這都能碰上,孽緣嗎?
心裡吐著槽,面上卻一派和煦,沈韶光對兩人一福,笑著問好:「兩位郎君安好。」
林晏微抿嘴角頷首還禮,裴斐則笑道:「又見到小娘子了。」
沈韶光微笑。
「上次吃了小娘子做的月簽餅,甚好!」若沒有後半段「養娘」那部分,裴斐或許就拿沈韶光剛才說的打趣了,但她「旁徵博引」了那麼一下子,再提起,未免輕薄下流,故而只說上次月餅的事——後來裴斐到底問周管家,知道那餅是這位沈小娘子所制。
穿越到大唐,沈韶光遵照淑女原則行事,臉皮薄了不少,剛才胡扯讓這兩人聽到,本有些訕訕的,但對上裴斐這似乎也有點齷齪的人,那點訕訕也就散了,當下笑問:「想來郎君運道不錯,抽了個好籤。」
「哈哈哈,那當然,那當然。」裴斐笑道。
沈韶光繼續微笑,那簽子里就沒有不好的……果然愛聽好話是人類的天性!爺要不是廚藝驚人,就憑這份本事,做個女冠或姑子,在寺廟觀宇門口擺攤子抽籤解簽,也能奔小康。一個被廚藝耽誤的半仙兒!
「某覺得小娘子的簽准得很,堪比青龍寺的了塵師父。」裴斐再次與沈韶光心有靈犀了。
有慧眼!真知音!沈韶光半垂著臉,矜持一笑:「郎君說笑了。」
聽這倆人有來有往地胡說八道,想及剛才這位沈小娘子的驚人之語,林晏再次抿抿嘴角:「如此就不打擾女郎秋遊了。」然後對沈韶光微頷首,又看裴斐,便要告辭離開。
裴斐也對沈韶光頷首做別,「秋高氣爽,小娘子秋遊安樂。」
沈韶光再福一福,也笑道:「兩位郎君秋遊安樂。」
阿圓和於三也行禮。
裴斐追上林晏,「難道你覺得自己抽的那月餅簽子不準?你對小娘子們總這般冷冷淡淡,那簽子沒法准啊……」
習習秋風帶來隱隱的說話聲,沈韶光看著兩人的背影,猥瑣一笑,難道莫非,莫非難道,那位林少尹抽到了「必得佳婦」簽?
嘖!嘖!那我的簽子可是太准了!那僕射的孫女,論樣貌,論風度,怎麼也稱得上「佳」了,關鍵,似乎對這位少尹頗為有意……其實便是龐二娘也挺可愛的。嘿,高富帥,即便是個面癱,女孩子們也前仆後繼地喜歡。
顏狗們啊……沈韶光無奈地搖搖頭。